塞外之塞
塞外之塞
(金长城穿越散记)
我出生在通辽,哲里木盟,科尔沁草原。很难说清这个地方算东北亦或华北,总之来说,这里是关外。因为我是闯关东的山东人的后裔,关里是祖父的家乡,就是我的籍贯。
关里关外,是山海关,泛指长城。是边墙,边塞。更简便的说法,塞,譬如:昭君出塞。
所以总以为长城都在南面的群山之中。
九十年代的某一天,因为工作关系,我来到霍林郭勒的一片草原,吉普车疾驰在绿草如茵的大地上,忽然一条长长的土垅出现了,两边都望不到头,把草原切成两半。
蒙古族司机停下车,用蒙普告诉我:成吉思汗边墙么!
他语气里的自豪感淋漓尽致,因为这是他的祖先圣主成吉思汗的杰作。
九十年代的资料有限,寻觅良久才找到一些蛛丝马迹。原来这个遗迹叫金界壕,并不是成吉思汗修建的,如果非要跟成吉思汗拉上关系的话,这个军事设施是金国防备铁木真的祖父辈的防线。
第一个称这个遗迹为成吉思汗边墙的是个俄国探险家,19世纪的俄国人克鲁泡特金。他也没有考察一下由来就胡捏了这个名称,也许是俄国人骨子里对于众汗之汗,有一种被打怕了的敬仰,凡是伟大壮观的事物皆归成吉思汗。
时间很快就过去了,户外运动蓬勃发展。各种路线的穿越纷纷出炉,我也跃跃欲试。
谷歌地图能找到这个金界壕,霍矿的朋友还提供了几个古方城的位置,于是第一次关于金界壕的穿越开始了。
年的六月,一行人从霍市沿金界壕遗迹走到了乌拉盖高比,直到金界壕消失在草原湿地中。穿越活动圆满结束了,一个疑惑却从心底浮了出来。
这个残高不足半米的土垅,能挡住蒙古铁骑吗?与其称它为防线,不如称为警戒线更为准确。(实际这段是大定二十一年界壕)
专业的事情要让专业的人去做。我虽然有慕古之意,但是这类纯学术的还是要请教老师。
托朋友的辗转介绍,结识了长城专家马彦明先生,马彦明先生不吝赐教,分享了很多资料。于是,这个塞外之塞渐渐清晰了,原来,我出生的草原上,还有另一个万里长城。
《古长城说》:
“木兰自东至西延袤数百里中横亘若城堑之状,依山连谷,每四五十里辄有斥堠、屯戍旧迹,问之蒙古及索伦,皆云‘此古长城也,东始黑龙江,西至于流沙’类然。夫蒙恬起临洮而属之辽东者,今其城犹存,乃去此数百里而南,且东西又不若是其辽也。则古长城者,岂循蜚、疏仡时所为耶?《山海》《括地》所未载,於无意中得之荒略口传,而借余以垂其名,岂非造物者之灵,迹晦久而必彰耶?尝苦载籍传记,浮夸多伪,固不若笔蒙无文者,世代相沿,指实以道之,无褒贬予夺於其间也。则秦之所筑,为扩边乎?为让地乎?於古无闻而今传焉。吾安知天下之似此未传者当复几何乎?又安知今经予传而必保其后此之不又失传乎?或曰:‘此非城也,盖天地自然生此,所以限南北。’夫盖天地自然生此所以限南北,秦之为长城益可笑矣!”
这段清乾隆皇帝作于乾隆十七年()九月的《古长城说》,第一次提及了北方草原上的长城。
乾隆皇帝发现承德附近的长城遗迹,于是询问了驻守在索伦与蒙古的臣子,他们回答这是远古的长城,东起黑龙江西至大漠。
乾隆也考证不出这段长城的来历,只好自圆其说,是天生的,老天用来界分南北。
可是,乾隆万万没有想到,这是六百年前,他的远祖的杰作。
金修长城,始于攻陷北宋之后。当时,金继续向避逃南方的宋朝发起战争,同时还需要面对活动在北方克鲁伦河流域、呼伦贝尔草原的契丹辽国残余势力的侵扰。在面对北方的威胁,金采取防守策略,修筑金初界壕,并进行屯戍。此后,随着金西北地区内、外局势的变化,金又陆续修筑了大定初界壕、大定五年边堡、大定二十一年界壕与边堡、明昌长城、乌沙堡长城。这些界壕、边堡、长城,分别起到了防御契丹辽国、防御其他草原游牧部族、防御成吉思汗蒙古帝国入侵的作用。
金长城的使用时间相对较短,特别是明昌长城、乌沙堡长城,自建成到被成吉思汗率领蒙古铁骑攻破,只有十几年的时间。自元至清末,金长城仅偶尔被人提起。
年三月,中国近、现代集史学家、文学家、美学家、考古学家、词学家、金石学家和翻译理论家于一身的国学大师王国维,以《金界壕考》一文成为金长城研究史上的奠基之作。在金、元等史籍中有关于金长城及边堡的零星记载,经过王国维先生的发掘、梳理及考证,一道宏伟的金长城跃然纸上,展现在世人面前。
这是一处在史书故纸中发掘出的遗迹,正是靠这部《金界壕考》,才有后来的田野考察。
哲里木盟境内的金长城遗迹,大致东北西南走向,在扎鲁特旗的北部山区起伏蜿蜒,从一个河谷到下一个河谷。
像个锁链一样,锁住了蒙古高原通向松嫩平原的所有天然通道。
我们对金长城的探索也就从一个河谷再到另一处河谷,近距离的接触这八百年前的遗迹。
从乌布日坤都冷郭勒到达勒林郭勒
二零一六年探索距离40公里
乌布日昆都冷郭勒,意译为胸怀宽广的河。
金长城由东向西而来,与河谷同向,在这个河谷里绵延近百公里,遗迹由于河水侵蚀,多数湮没不可考,只有少量墙体仅存在山坡上。
通辽市电视台的《今天去哪儿》栏目组与我们同行,期望能够带回来一些关于金长城的影像。
这是一次未知的穿越,因为作为向导的我,也只是在卫星遥感图看到过这些遗迹。
金长城是前壕后墙,壕沟被风沙淤积,以致沟里的植被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,遥感图上一目了然。
遥感的一目了然未必在现场也一目了然,墙体在青纱帐里隐藏,栏目组带了四旋翼,可以在空中记录观察。
金长城的修筑与汉明长城完全不同,长城的形制源于防御对象的进攻战术。
金长城防御的多是高速骑行的骑兵,所以修筑方位都在山腰的下坡,墙体延伸与等高线平行。
前壕后墙,壕沟里的土石,培在墙体上,既减少了土石方的作业量,又加大了墙体的相对高度,高速骑行的骑兵因此丧失了速度的优势,骑马冲坡的势能加动能,撞上墙体注定是灭顶之灾。
城上的守军,可以逸待劳,用箭镞教训敌人。
金长城还有更深刻的以逸待劳,金长城的向敌面,多是纵深近百公里的深山,湿地。而己方,往往坐拥着河流,草原,路口。
以畜力为主的古代军队,失去了长途补给的进攻完全是强弩之末。
随着地势的抬高,我们终于看到了遗存的墙体,间隔七八十米的马面高于墙体,犹如一串锁链。
马面间隔七八十米,就是古文里的一箭之地,百步之遥,弓箭的精确射程范围。
如果长城上的一个马面被敌人围攻,两侧相邻的马面就可以箭雨为同伴解围。
梦溪笔谈就记载了马面的作用:
…以(为)〔其〕马面密,则城不须太厚,人力亦难攻也。余曾亲见攻城,若马面长则可反射城下攻者,兼密则矢石相及,敌人至城下则四面矢石临之。须使敌人不能到城下,乃为良法…
穿越第一天的露营地,是个戍堡,就是前文提到的古方城,是守卫长城的戍卒的营地。
这个戍堡大致边长百米见方,三面堡墙,一面依附在长城墙体上。即所谓的接墙戍堡。
堡墙残高米余,南墙依稀可见堡门的开口。堡内陶瓷残片俯首皆是,褐色无釉的陶瓮,白釉的粗磁,青釉的精磁。
山风吹过,仿佛还听得到当年戍卒的人声喧哗。
电视台的摄像编导们忙碌的记录影像,穿越队友悠然自得的煮茶闲谈。
第二天的穿越路径,就是沿着金长城向西南行进,直抵阿来郭勒的哈达艾力村。
阿来郭勒的下游十公里,是格日朝鲁苏木,金代的宁塞县治,宁塞是否暗指期望金长城的安宁,不得而知了。
下午的穿越相当艰苦,摄像师们扛着摄像机跟大家爬落差近百米的雨裂沟,最难的路段,一小时四十多分钟,才行进投影距离八百米。
金长城前的壕沟,被山水冲成巨大的水渠,宽度足以行驶卡车,完全改变了山水的走向。很难说得清,人类建筑和自然,到底是谁改变了谁。
后期制作人嘟囔的抱怨:“我一个做后期的,不在机房里待着,非得出来受这个罪。”
多亏了他所受的苦难,这期节目里一个镜头他都不舍得剪掉,甚至又加了一些访谈,剪成了上下两集。
翻过和斯泰达坂,可以看到金长城远远的延伸到了达勒林郭勒的河谷,那里也有一个戍堡,形制与第一天看到的戍堡相当,再往前就是阿鲁科尔沁旗的边界了。
今年对金长城的探索就到此结束了,我们要回去仔细的反刍,对照影像和资料的相应之处,期待着下次的探索。
从达勒林郭勒到浩尔吐郭勒
二零一九年探索距离50公里
科尔沁区出发,换了扎鲁特的长途汽车,新艾里嘎查下车,整整背包,趟过达勒林郭勒的河水,已经身处阿鲁科尔沁的地界了。
按方位角行进,是我的强项,在地图上找到自己的位置,再找到最近最明显的一段金长城遗迹,转换到等高线地图,大致划了一个路线,开始正式穿越。
疏林草原,若干丈把高的山榆树点缀在草地上。随着地势渐渐升高,山榆树也越来越少。一段雨裂沟的旁边,金长城的马面孤零零的出现了。
这段修筑在山坡的金长城,城墙恰好平行于山势。
徒步者走到哪儿都很显眼,牧民骑上摩托车靠了过来,斜倚在摩托车的座位上猜疑的看着我们。
边墙?
牧人下了车,毫无敬意的用穿着马靴的脚踢踢夯土城墙。
嗯,边墙!
今天的露营地是一个戍堡旁边,前年探路的时候来过。
抵达的时候刚好十九点四十,三小时行进投影距离十二公里。
这是农牧结合区,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,把这个戍堡内部开垦成了种植青贮玉米的农田,不用说,一切遗存都没有了,只有四方的堡墙。
戍堡是边长各百米的正方形,与以前看到的戍堡形制一致的接墙戍堡。好奇的量了一下距离,两个相邻的戍堡刚好相距7.5公里,相当于马匹一个小时的路程。
第二天,翻越和日木达坂,金长城淹没在一片树的海洋里,在这样的环境里,马面怎么才能发挥作用,不得而知,想来守军肯定有定期修葺树木的应对方案。
下午,下降到苏吉郭勒河谷,这是个宽阔的河谷。金长城在这种地形,显然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,但是,古人有相应的解决方案。
在下游十公里的玛尼图嘎查,就有一座边堡遗址,扼守着海哈尔河的转弯处,遗址正方,边长六百米左右,城南城门,有瓮城,显然是一座大型的屯兵之所。遗憾的是太远,不能实地考察。
何日木村书记是个退伍军人,听说我们是穿越金长城的,非常热情,给讲了许多关于金长城的种种,原来,前几天当地的文化部门刚刚来过,给村民们普及了关于长城保护的法规。
和日木,即蒙语墙的意思。这个村和刚刚翻越的达坂都是以边墙为名。
今晚的营地是一处高山牧场,浅碟状的山谷,金长城在山谷北缘通过,人迹罕至。
阿鲁科尔沁境内的金长城,是两壕两墙。相对保存完好,相当壮观。
外面一道是年修的界壕,里面的有马面的是年修的明昌长城。
事实上,由于风沙淤积,当时金长城的修缮工作在长达数十年里从未停顿。
第三天,进入农牧结合区,一个特殊的现象,以金长城为界限,城南为农田,城北是游牧区,想必是与当地的降雨量有关。
这段金长城保存完好,我在一处马面上捡到一块儿陶罐残片,是罐口部分,根据残片推断,罐口直径约22厘米,陶色灰白无釉,也许是个水罐吧。
路过拉水罐的卡车告诉我们,可不好进山,山那边七八十里都没有人烟。
下午五点,接近预定露营点,这里有一处戍堡,结构与其他戍堡不同,大方里套着小方。
登上附近小山鸟瞰,仔细的看了这个戍堡,戍堡座于山阳,东侧是山谷,一条小路蜿蜒向北,与金长城十字交叉,戍堡大方边长百米,小方长五十米,大小方相接处东侧,有一疑似塔楼的建筑,上面有布纹瓦残片,大方内南侧有建筑遗迹,数处盗洞,土色犹新,散乱的扔着几块铁器残片,是铁锅的碎片。猜想是有盗宝者用金属探测器,盗挖后发现毫无价值,放弃而去。
第四天,上午九点半,到达娘根达坂,这里是阿鲁科尔沁旗与巴林左旗的地理分界点,分界碑下,是巴林左旗的草原。金长城在这里沿浩尔吐郭勒河谷北向而去,我们也要在这里结束穿越了。
回程的路上有了一个惊喜,下游的浩尔吐嘎查,还有一座边长米的四方形边堡遗址,与金长城相距也是刚好10公里。
孤证不立,结合前一个尼玛图边堡与金长城的距离,坐落的位置与大小,可见格日朝鲁镇也应该有个类似边堡的遗址,估计已经湮没在历代建筑中了。
(后记,在新浩特嘎查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,当地牧民不许我们露营,理由是没见过这样的人来过,百般交涉也无济于事,当地治保人员也劝我们离开。
当时的确有点冤枉,后来大家分析后才想起,那些在戍堡里盗掘的人可能在我们之前到过那里,这些淳朴的牧民把我们当成文物贩子了,人不知而不愠,我不记恨这些牧民,相反更喜欢他们了)
从霍林郭勒到蛟流河
二零二零年探索距离40公里
吐列毛杜镇自古就是一个军镇。
霍林郭勒劈开兴安岭,一线孔道,是蒙古高原链接松嫩平原的走廊。
早在大辽的时候,这里隶属临潢道,镇内犹存古戍堡的遗迹。
清代,大哲里木山下的吐列毛杜,是哲里木盟的会盟地。
通辽市在清代原名哲里木盟,当时有四部十旗共组一盟之说。四部是指以科尔沁部为首的科尔沁、札赉特、杜尔伯特、郭尔罗斯这四个蒙古部落,十旗包括科尔沁部左右翼共六旗、札赉特部和杜尔伯特部各一旗、郭尔罗斯部前后二旗。
岁月悠悠,往昔的四部十旗在今天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。
年的金长城穿越就是从这里开始,沿着金长城,徒步到五十公里外的宝石镇。
要去的地方叫和日木,蒙古语墙的意思,指的就是边墙,金界壕。
更有意思的是,这次穿越的终点叫边壕东。
在和日木嘎查前右转上山,爬过几重山坡,远远看到一处牧点,刚好在路径上。按牧民的指点,爬上一个隘口,金界壕的墙体赫然出现了。
这段金界壕墙体保存十分完好,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当地政府的宣传牌,明确的标明了墙体的保护范围,还有指定责任人的照片,可见当地政府的重视度。
穿越第二天,金长城通过一片山间草甸,这里有一处独立的正方形戍堡,戍堡每边长约米。
当地牧民把这个戍堡改造成了牛圈,一片狼藉,目不忍睹。
牧点对长城墙体不够珍重,把房子,青储窖都建在墙体上了,我默默的拍个照片,准备放在我的记录里,希望能够引起相关部门的注意。
准备翻越一处达坂,这个达坂是科右中旗与突泉县的地理分界点大砬山西沟,也是牧区与农区的分界。
牧人叮嘱我们,一定要关好栅栏门,要是牛群过界,是件很麻烦的事。
一口气冲上达坂,果然有栅栏,果然有门,山谷里到处都是拖拉机的轰鸣。
突泉县农区的金长城根本就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,残存的墙体,不是被拖拉机垦为耕地就是成了地头的机耕道,一路上也没有见到关于金长城任何标识,标记。
农区与牧区对地名的命名有个明显的规律。牧区为地方命名,多以当地的地形地貌、山川河流的走向、当地植被的分布。农区对地名往往是何人居住、何人所有,鲜有对地形的描述。
大概是,牧民习惯共享自然环境;农民擅于改造环境并且独享。
宝林村的村主任拒绝我们在这里露营,甚至拒绝提供饮用水,直言要我们尽快离开他的辖区。
乃林沟,是最后一个达坂了,只好在这里露营,因为前面的边壕东村不过三公里,都是农田,实在不想再遇到这样的事了。
在乃林沟的金长城上,能看到长城几乎笔直的向北而去。
前方就是宝乐村根据马彦明先生的考证,年修的界壕与年修的明昌长城。在宝乐村附近分道扬镳。
由于穿越中的种种变故,只能提前结束这次探索,很遗憾不能前往现场一睹了。
这几次的金长城穿越,直观的接触了这个鲜为人知的历史遗迹,可惜只是按图索骥,没有一位专家能够同行。
在此郑重邀请马彦明先生,来日莅临通辽,共同近距离接触金长城遗迹,届时可以当面聆听教诲,不胜感激。
金界壕的建设,是一个巨大的工程。
1年(金章宗承安五年)九月“尚书省奏:西北路招讨使独吉思忠言,各路边堡城隍,西自坦舌,东至胡烈公,几六百里,向以起筑忽遽,并无女墙副堤。近令修完,计工七十五万,止役成军,未尝动民,今已毕工。上論赐奖。”这是《金史》中唯一记载开掘金界壕所费工力的消息。
仅仅维护一次,六百里就用了七十万军卒。
如此耗费人力的工程,在公元年,野狐岭一场鏖战。成吉思汗与乌沙堡守将汪古惕部的里应外合,顷刻攻陷。
可见所谓的钢铁防线,都不是能防得住的,最坚固的城堡,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,。
《孟子》“……故曰,域民不以封疆之界,固国不以山溪之险,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……”
古人诚不欺我也。
公元二零二零年九月
内蒙古大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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